IDF·评论是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的一个全新版块,我们将围绕IDF往届入围导演及其作品展开深度回顾与多元探讨。
IDF自2017年创办以来,已经选择了数百部来自全球各地的纪录片汇聚在杭州,从选材主题到创作风格,都逐渐积累出了IDF独特的纪实影像版图与视野。IDF评论也将持续观察和探究其中的创作美学与背景故事,带来系列深度评论及研究文章。
流转于本地的修辞
——《港町》和《牡蛎工厂》
如果在搜索栏键入「日本、中国、研修」这几个词,搜索引擎瞬间即弹出几千万条相关信息。不过,以上信息和今日颠覆性的数字经济(Digital Disruption)远超神经系统数百万倍的运作速度比起来,「苦工、奴隶、剥削、失踪、遇害」这样的字眼也就是转瞬即逝的沙粒罢了。为了让这一议题得到充分的关注,日本媒体有大量报导和讨论。
比如在电视专题纪录片方面,有反映务工者维权的《朋友——正视中国人研修生·实习生问题》(2010,熊本电视台),反映海外劳动者生活的《纪录片在波涛里堵上青春—外国人技能实习生的日子》(2019,NHK),以及反映研修制度和当地产业变迁的《裂帛难补——外国人技能实习生和纺织之乡》(2017,NHK)等等。
从这个角度去看《牡蛎工厂》就会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中国来了」(中国来る)——这是牡蛎工厂工作日历上的一则报事贴—虽作为影片的一条主线,导演兼摄影想田和弘在此完全摒除了「积弊已久的研修生制度」的信息,尤其是对他这样热心社会议题、不惮在社交网络发表政见的人来说,这种艺术家的立场,或者说某种狡猾,就像他自己对纪录片拍摄「十诫」的总结那样:总而言之,就是和电视纪录片完全相反的拍法。
想田说他不会在纪录片中传达政治信息和价值判断,而是尽可能地描写世界。一模一样的话,怀斯曼也曾说过:「我希望我的作品不会有明显的政治观点。当然,它们是政治性的,但不是在支持任何意识形态或政党的意义上来说的。它们的政治和迈克尔·摩尔作品里的不一样,我不想强加什么政治信息,因为我所面对的现实是模糊的。」想田和弘始终视怀斯曼为自己的精神导师—但观看想田的电影,你几乎不会想到怀斯曼。
就拿想田用来和这部《牡蛎工厂》自比的《肉》(1976)来说,它们分别纪录了渔业和畜牧生产的经济链条:养殖、宰杀和初步加工,装箱后准备卖给经销商,入镜的还包括操作人员、销售人员、管理者等等。《港町》其实也顺着这个路子:拍到了经销商拍卖,零售商购入和出售,最终成为我们普通人家每日待烹的食材。从很现实的层面来看,《肉》中生产规模之巨大和生产流程之繁复,及其所反映出的异化程度,远不是《牡蛎工厂》所能比拟。相较之下,《我们每日的面包》(2005)中的流水线倒让人觉得和《肉》更为近似。牛窗町的牡蛎生产当然是全然工业化的—它所在的冈山县每年牡蛎产量占全年日本第三位,但也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想田拍摄的是广岛—日本产量最高的地区—结果将会变得不同。比如说:在一家养殖方式、操作流程差异不大的广岛工厂里,数十名剥牡蛎工中只有一名是日本人。
另一方面,和试图进一步开发机械劳作中韵律的《我们每日的面包》不同,《牡蛎工厂》没有把重心放在生产流水线上,它更像是纪录小镇工厂中人们日常生活的民族志,正如想田和弘多年来试图复兴的「观察电影」概念,就来自于人类学研究的术语「参与式观察」。其电影化的方面在于,它的描写不仅仅是多义的,也是线性的和叙事的。从令人困惑的「中国来了」是什么意思开始,一连串设疑的线索推动了故事的进行:为什么工厂会普遍雇佣中国工人?渡边先生为什么会继承平野牡蛎工厂?不同人对中国工人的看法是怎样的?中国工人本身的表现又是怎样的?在拍摄者和被摄者不断的交往和对话里,问题或得到解答或得以表现,镜头由此不断深入地描绘出这个面临衰退的地方产业。
从这个层面上看,想田和弘镜头的局限性也格外明显:他并不是一个长年累月融入牛窗町生活的人类学家。因此他的影片不完全是民族志影像,或者说,《牡蛎工厂》中有很多超出传统民族志尽量保持「客观不介入」的东西,甚至,许多「观察」看起来是有些「失败」的。就比如镜头纪录了这样的尴尬时刻,当想田和弘遇见双休日来帮忙剥牡蛎的老平野厂长的儿子,想田问他是否考虑过继承父亲的工厂—这完全是极具冒犯性的,我们看到老平野就坐在后面一言不发。
再比如2名中国工人即将来到平野工厂之时,想田的拍摄几乎就要被老平野打断,实际上,对于「外国人研修」这一酝酿出许多恶性事件的争议制度,从管理者的角度来看平野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然而想田却坚持开机,紧接着他通过粗略的翻译征得了2名新来工人的同意。然而我们非常清楚,在这种处境中征得一次性的同意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被征求者既没有充分理解拍摄的意图,也不见得有多少选择权。甚至我们发现,和工厂中不习惯镜头而有些胆怯的日本人不同(比如准备做饭的中丸的妻子)相比,中国工人们面对镜头总是更加尴尬和不知所措,由于语言不通,想田和他们的沟通非常有限,他们也未必知道面前这持摄影机的人究竟要干什么。
令人惊讶的是,恰恰是这些尴尬的时刻,成了《牡蛎工厂》的亮点。
想田和弘参与执导的《大房子》曾入围2018 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纪录之光”展映单元。
大房子
The Big House
导演:想田和弘(Soda Kazuhiro)
马库斯·诺纳斯(Markus Nornes)
特里·萨里斯(Terri Sarris)
制片人:想田和弘(Soda Kazuhiro)
马库斯·诺纳斯(Markus Nornes)
特里·萨里斯(Terri Sarris)
制片地区:美国、日本
类型:纪录长片
时长:119 min
影片介绍
密歇根州的安娜堡是典型的大学城,这个具有政治激进主义传统的小城里坐落着诸多研究性大学和著名的密歇根体育场。密歇根体育场是美国最大的体育场,也是密歇根大学橄榄球队的发源地。这座可容纳 107,601 名观众的安阿伯体育场,被球迷们亲切地称为“大房子”。密歇根橄榄球队可以追溯到 1879 年,以其独特的带翼头盔和战斗歌曲《胜利者》而闻名。但这部纪录片避开了宏大的橄榄球场,而是近距离观察了所有的工种——从厨师到警察再到清洁工——正是他们接待着这 10 万人。在 2016 年大选和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崛起的背景下拍摄的这部电影,通过展示除了球赛之外的一切,展现了美国的一个缩影
参考资料
[1] 引语出处:第一部分——Gilles Deleuze, Two regimes of madness:Texts and Interviews 1975-1995, Semiotext(e) / Foreign Agents, 2006, pp. 322;加藤梅造,映画『牡蠣工場』想田和弘監督インタビュー(Rooftop2016年3月号),见:https://rooftop.cc/interview/160220002224.php。
第二部分——詹姆斯·克利福德,“部分的真理”,吴晓黎译,收录于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 马库斯编,《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商务印书馆:2006,第51页;加藤梅造,映画『牡蠣工場』想田和弘監督インタビュー(Rooftop2016年3月号),见:https://rooftop.cc/interview/160220002224.php。
第三部分——约翰·格里尔逊,“纪录片的首要原则”,单万里、李恒基译,选自李恒基、杨远婴主编《外国电影理论文选》;加藤梅造,映画『牡蠣工場』想田和弘監督インタビュー(Rooftop2016年3月号),见:https://rooftop.cc/interview/160220002224.php。
第四部分:约翰·伯格、让·摩尔,《第七人》“致读者的话”,刘张铂泷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9;想田和弘,导演手记,见《港町》官方网站:https://www.kazuhirosoda.com/minatomachi。
[2] 关于「研修生制度」的数据来自于:https://ja.wikipedia.org/wiki/%E6%8A%80%E8%83%BD%E5%AE%9F%E7%BF%92%E5%88%B6%E5%BA%A6;http://editor.fem.jp/blog/?p=468。
[3] 关于中国人赴日研修的资料,不建议参阅大多数简体中文信息,或可阅读「网易人间」这篇曾参与研修者的自述:《我在日本当研修生的那两年》,见:http://renjian.163.com/20/0509/11/FC6AS87F000181RK.html。
[4] 怀斯曼引语出处:Robert Chilcott, Everywhere Is Different and Everywhere Is the Same: Frederick Wiseman and the Making of the World,见:https://www.closeupfilmcentre.com/vertigo_magazine/volume-4-issue-3-summer-2009/everywhere-is-different-and-everywhere-is-the-same/。
[5] 日本牡蛎产量数据见:https://ja.wikipedia.org/wiki/%E3%82%AB%E3%82%AD_(%E8%B2%9D)。
[6] 关于所例举的广岛牡蛎工厂的情况来自“VICE”的一则报道: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t__lHCuH5g&feature=youtu.be&t=713。
[7] 引语“散文是……”,出自:劳拉·拉斯卡罗利,《私人摄像机:主观电影和散文影片》,洪家春、吴丹、马然译,金城出版社:2014,第173页。
[8] “《港町》看作《牡蛎工厂》的侧拍或台下故事”,出自徐亚萍,“与暮年的海港一期一会”,见: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178701。
[9] 引语“无尽的好奇与惊喜”及“正是这种随性且流连……”,出自Frédéric St-Hilaire,RIDM 2018: An Interview with Kazuhiro Soda,https://offscreen.com/view/ridm-2018-an-interview-with-kazuhiro-soda。
[10] 关于想田将影片制成黑白,见想田2018年于康考迪亚大学开设的讲座实录,参见: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KpOOLfPNQI。
[11] 在导演手记中,想田形容跟随久美子婆婆,就像是在“梦幻能”(以幽灵为主角的能剧)里跟随着幽灵进入通往异世界的洞一般。从一个自称是拍观察电影的人嘴里听到这样的比方,也真是耐人寻味。参见《港町》官方网站:https://www.kazuhirosoda.com/minatomachi。
[12] 关于美国集约型农场模式的扩张,参见:王雅卓,美式巨型养殖场“入侵”英国引争议,来自食通社,https://www.douban.com/note/642779094/。
[13] 关于“控制论”于20世纪的兴起,以及在这一思想下当代以递归为逻辑的技术、机器和生态学,参见许煜,机器与生态学,见:http://philosophyandtechnology.network/4394/yh-machine-and-ecology-cn-2/,许煜认为控制论打破了思想范式的二元对立,但未尝不是一种总体性思维,而抵抗这一消除差异的总体性的方法之一,或许就是诸重本地性(或地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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