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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F·展播丨杨振宇教授谈《影像之书》
2019-10-22

 

第三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 The 3rd West Lake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简称“IDF 2019”)是集纪录片展播、推优、提案、论坛、工作坊于一体的高品质人文艺术平台,定于2019年10月18日-20日在杭州西子湖畔中国美术学院举行。

 

 I Documentary Fact

我/纪录/事实

 


 

-Remake& Rebirth-

谈第三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开幕纪录片《影像之书》

 

杨振宇

 

 

十多年前,因为个人的兴趣,曾在学校里开了门电影选修课。Jean-Luc Godard、戈达尔、高德、让-吕克·戈达尔……自然是位绕不过去的导演,《筋疲力尽》、《狂人皮埃罗》、《轻蔑》,新浪潮。后来,我暂时不讲电影课了,自己看电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直到《电影史》出来,我才又重新见到戈达尔。第三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The 3rd West Lake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选择戈达尔的《影像之书》[The Book Image]作为开幕纪录片,请张献民老师和我作为展播后的对谈嘉宾,才又有一次很好的机会来重新思考戈达尔。

 

戈达尔自己不喜欢多加评论,在《再见语言》的结尾,他甚至打上“不要评论”的字眼。的确,如智者所云,人不应该常常交谈,而应该活在沉默中。而那天晚上的对谈,我却好像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今天看到一篇报道推送里一点片言自语的对谈摘引,没头没脑,不知所云。所以干脆就费点心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观看感受与一些想法。

 

在那天的对谈中,有观众注意到戈达尔的电影风格在不断在变化。而我在看《影像之书》的时候,却觉得戈达尔一直还是那个戈达尔,还是那个我们把他视为“游击队队长”的导演。终其一生,戈达尔总是在对抗与革命的状态中进行创作,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一直都是“新浪潮”人。《筋疲力尽》、《狂人皮埃罗》的时期,戈达尔就以一种无逻辑的,无故事秩序的方式去进行叙事。在他看来,硬性的逻辑势必带来控制与制度化的表达。而现在,戈达尔不过是沿着这个方向走得更加彻底。

 

在戈达尔看来,电影甚至并不一定需要有故事、开场、中段和结尾,他说:“当我们要制造一幅影像时,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未来,为了能找到第3幅,也就是即将开始会是真正的影像、或声音的那一幅,就一定得‘削去’另外两幅。所以,X+3=1,就是电影的钥匙。”《影像之书》是戈达尔用影像对世界进行一次解构,再一次对电影叛逆了一回。他完全不在乎电影的模式,而是跳脱所有电影法则,催生出一种新型新影像。对于他而言,电影只是影子的影子……他的影片,就是以无数片段的“引文”重制电影。也因此重新激活那些已有影像的生命:“我们一直思索如此鲜艳的色彩如何能在黑暗中孕育而生,微弱而温和的话语在梦境中响起,讲述着一些重要的、惊奇的、深刻的真理。影像与话语,就像暴雨夜中的噩梦……”本雅明早就指出,由于摄影术的出现,事物得以被“看见”,这个被看见,甚至在克拉考尔那儿被视为对于世界的“救赎”,对于人自身的“救赎”。《影像之书》的片首,就是指向天空的手与手指。了解视觉艺术史的观众,立马就会意识到,这个姿势来自莱奥纳尔多·达芬奇晚年的神秘之作《施洗约翰》。

 

莱奥纳尔多《施洗圣约翰》

 

近乎神人的达芬奇,穷其一生的上下求索,试图洞察与把握万物的秘密,最后却以这样一个神秘的姿势来面对世界,平衡住自己有限的生命与无限世界的关系。余音绕梁,五百年后,这个姿势衍化为晚年戈达尔这部《影像之书》的开始与结尾的意象,它既是一只劳作之手,又是指向未知世界的“救赎”之手!

 

莱奥纳尔多·达芬奇《施洗约翰》局部

 

老年的戈达尔,革命不止,但看起来真已经是善于一咏三叹的智者了。在那些颠来复去,属于他人生一部分的影像世界里,他试图去表达自己最后的恐惧,也试图去守护一些关于世界的真相:人始终是一个谜。这个观念其实终其一生,他的电影早就传递给我们这样的理念:世界的一切表象都同等重要,这是一个无连续性的世界。而有关世界,有关自我,都只是一系列互无明显关联的事件,世界并没有始终不变的本质。我们得不断地遭遇万物,理解万物。

 

有了这个态度,我们才能观看戈达尔,才会感受到他影像之书的真正用意。影像与语词,记忆中的影像,像是戈达尔自己的一本书。他这一辈子,看了太多的电影,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影像与人生交织在一起。而那些运动的影像,常常只是一个静止的图像展开,就像整部《狂人皮埃罗》(Pierrot le fou,我更愿意把他翻译为《傻瓜皮埃罗》或《小丑皮埃罗》),影片伊始就是委拉斯贵支《宫娥》一画的展开,更不要说在戈达尔的所有电影中,绘画与雕塑不断地被用来作为“道具”,置身于运动的影像之中。这一回,《影像之书》也不例外,稍加留意,就会看到雷诺阿、德加、毕加索、贾科梅蒂……的作品。一个伟大的图像,其实是充满运动的。《影像之书》的开篇不久,电影老胶片的缓缓展开,在运动与静止之间形成了统一。戈达尔将自己的意图表露无遗。对戈达尔而言,那些影像,那些图像,不外乎自己的一本书,与词语们交织在一起,随时可以翻阅,随时可以remake!rebirth!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浪潮所追求的电影作者论,在21世纪的老人戈达尔这里,仍然被推进着。而这回,戈达尔所做的反转恰恰是,他以传统的胶片影像,几乎采取手工生产的方式,重新进行制作。他的工作方式,除了有限的几位助手,已经不再是大规模的团队生产。戈达尔的电影生产,几乎就已经接近“写作”的本意。

 

正因为如此,戈达尔的《电影史》,也包括他的《再见语言》,都让我第一时间想到艺术史家阿比·瓦尔堡的《记忆图集》[Mnemosyne Atlas]。我曾经在另一篇小文中,描述过瓦尔堡的这项工作:在这部图集中,瓦尔堡摆弄编织着雕塑、绘画甚至印刷品等一切“图像”[image],经由类似于“蒙太奇”的剪辑而成的各式“图版”,尝试去重建历史叙事中活生生的姿势与动作。在这个图集的实验中,阿比·瓦尔堡不仅是一名描述图像历史的艺术史家,更是一名导演图像剧场的艺术家。他打开图像的“死结”,激活图像的视觉、姿势、意义的各个维度,把它们重新编织为新图像集。remake!rebirth!

 

深受阿比·瓦尔堡影响的当代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写过一篇长文《宁芙》[Nymphs],一开始就从瓦尔堡的视角讨论影像艺术家维奥拉[Bill Viola]的作品,讨论维奥拉将图像作品中的时间缓缓展示的艺术能力:“他不是将影像塞入时间,而是将时间塞入影像。”

 

《记忆女神图集》图版46,宁芙-女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这个对于电影影像根本性的认识上,我同意法国电影资料馆创始人亨利·朗格卢瓦的说法,当代电影史可以划分为戈达尔前和戈达尔后。戈达尔,这位拍了一辈子影像的人,最后越来越回到对于影像本身的思考之上了。今天,影像已经变得无所不能,似乎能够将这个世界任何事物的存在状态,甚至于可能的存在都能表达殆尽。在影像的世界里,无物可遁。当人类以为可以捕获万物的形象,掌控宇宙森然万象之时,或许也是危机之时。戈达尔的内心一直就有着这种深深的危机与忧郁,意识到影像生产的这项媒介工作时常容易陷于堕落之境。这也是他反思影像的契机与动力。

 

从《再见语言》、《电影史》到《影像之书》,无疑就是这种游击队抗争方式的极致体现。他不断地切断我们观看电影时被“梦工厂”化的体验,以声音、音乐、画面的突然中断,错位,甚至以黑屏等方式,让我们从被催眠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故事的客观连续性被戈达尔彻底放弃,世界变得难以言说,人物的命运被抛入到不可知的境遇,等待着我们观众去影像之书中拾荒,remake!remake!rebirth!

 

这种对待世界的方式,也是纪录片的本性所在。当我们一再强调,纪录片就是记录世界的真实,世界的真相。但是,我们所谓的真实,又是什么?如果一个纪录片,意识不到这一点,而将自己视为上帝之眼,带来的可能不是世界的真相,而是带给这个世界某种灾难了。雅克·朗西埃对这一点看得很透,他提醒说:“正是从影像的摄录操控的核心中——在那里,人们乐于看到技巧的统治和机器的模拟——浮现了一种新的唯灵论,一种对影像和在场的新的神圣化。”戈达尔电影骨子里斤斤计较的,就是要改变这种技巧的统治和机器的模拟为核心带来的影像摄录操控模式化。戈达尔《影像之书》多少让人想到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所写的名言:“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

 

戈达尔总是说:“死亡与电影节是我现在努力回避的东西。”但《影像之书》,不仅在戛纳、台北、上海、杭州等地的电影节上不断出现,在戛纳的时候,戈达尔甚至还在手机的小屏上现身说法。另外,戈达尔的电影也总是以死亡而告终,《影像之书》也不例外,特意安排了一个费里尼《8又1/2》式的和解的尾声,在欢乐的音乐与舞蹈中,人物突然倒地而死!

 

在一个戈达尔的影像画面上,雅克·朗西埃指出:在奥斯维辛的尸体、明星的电影身体和绘画的天国异象构成的三角当中,戈达尔式建构的三大主线事实上相交成一个结:一个命题是“世纪对电影做了什么”,一个命题是“电影对世纪做了什么”,还有一个命题是“什么构成了一般的影像”。这三个问题,也是《影像之书》一片所要思考与探讨的主题。

 

对于戈达尔来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去说出莱奥纳尔多·达芬奇作品中手的姿势?我们如何去言说这个世界本质上是一个不可言说的谜?!我们拼命地言说,拼命的表达,而其根本上要说的是真实的世界竟然是如此地不可言说。

 

那天晚上的对谈拉拉扯扯,也没什么大的逻辑可言。曾经有一处,讨论到为什么组委会要选戈达尔的这部片子作为IDF的开幕片子?展播大厅里略微沉默了一下。那一刻很美妙。像是《影像之书》中戈达尔的黑屏。我想不管有意无意,《影像之书》作为纪录片大会的开幕,就其对于影像本体的思考,就其对于二十世纪以来影像生产的回顾而言,都是一个有意思的选择。由此看来,第三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已经走得很有劲头!

 

2019年10月29日 杭州

 

(杨振宇,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院长、教授)

 

IDF开幕对谈 张献民 杨振宇